孟扶摇心又跳了跳。
汝涵是谁?他的……妹妹?爱人?
她沉默着,不想开口去问,宗越既然已经提起,那就是终于愿意主动和她谈起过去,她只负责听就好。
“她是我的未婚妻子,自幼指腹为婚,小时候我是不喜欢她的,那么一个黄毛丫头,大户人家的女子,竟然喜欢舞枪弄棒,她看起来也不喜欢我,当众说我手不能提篮肩不能担担,十足废物,我们曾经一怒而别,发誓娶谁也不娶你,嫁谁也不嫁他。”
他笑了笑,抚摸手中古埙,眼神遥遥投向深远天际,那些两小不无猜,青梅恨竹马的日子,早已压成了旧书中一枚薄薄的树叶书签,透着年华的苍老经络,枯脆易碎,以至于他从不敢轻易撷取,害怕指端触及的那一刻,“啪”一声,化为永久的记忆粉尘。
“后来,那一年,我家中……遭变,家里人死的死,逃的逃,我在家族护卫的保护下,日夜驱驰三千里,死里逃生无数次,终于逃得一命,当时对头势大,无人敢为我家喊冤瓣白,其实那也是常理,世人明哲保身,何错之有?”
“很久很久以后,我才听说,在我家势败之后,还是有人站出来说话的,那就是她,她背着从我家废墟里找出的先祖功德碑碎片,一步一步背到我仇人家里,当着他的面将碎碑掼在地下,尘灰漫天里她戟指大骂,‘三代以上,先祖圣灵之前,磕头盟誓永不背叛的兄弟,竟至悍然操刀!公忠贤德者薨,谋权篡夺者王,昭昭日月,不照精诚!”当时满庭人人变色,唯她颜色不改,又道:“我为越之未亡人,亦是该杀之列,请杀!”被我那仇人当堂拒绝后,她又负碑而去,绕闹市三周,众目睽睽中笑称:“聂汝涵必杀此獠!”
负碑闯殿,闹市显冤,那个逝去七年的铮铮女子,从淡淡几句话里迈步而出,依稀红颜风骨,风标绝世,宗越眼底泛起浅浅水光,孟扶摇却忍不住合掌一赞,心驰神往,“好女子!”
宗越欣慰的看她一眼,低低道:“我就知道你会喜欢她,你们有些地方,很像,不过相处越久越发现不同,只可惜她不似你能屈能伸刚柔并济,她太过刚而不折皎皎不群,不然也不会……”
他声音低下去,孟扶摇叹息一声,抱膝望月无言,心底却掠过一个疑问,听宗越那口气,他那仇家应该是个势大的狠人,为什么聂汝涵挑衅如此,公然辱骂,依旧没杀她?
“当时我却并不知道她做了这些,我甚至以为她和我那仇人是一丘之貉,因为当时国内贵族都知道,聂汝涵名是聂家千金,实则却是我那仇人托养于聂府的私生女,不过汝涵自己不知道,她性烈如火,没人敢告诉她,自此后她真的开始不顾家人阻拦四处拜访名师学艺,要学成武功代我报仇,聂家人拿她没办法,去求助她那亲生父亲,我那仇人便命人找些假冒的‘名师’教她学‘惊天之艺’,汝涵很高兴,没日没夜的学了,她是贵家小姐,不可能出去找人比试,她便和家里武师比武,每次自然是赢的,于是她便觉得自己武功有成,当真去刺杀她父亲,自然是刺不着的,她不甘心,不知从哪里听说我还没死,便想着找到我,一起杀。”
孟扶摇听得绝倒,要不是因为实在气氛悲凉佳人已逝,险些就要笑上一笑,哎,这个刚烈而可爱的女子,若还活着该多好?毒舌男也许就不会这么寂寞着毒舌了。
宗越转首看她一眼,眼神里也有浅浅笑意,道:“你想笑就笑吧,她是飒爽的女子,不会介意这个。”
孟扶摇轻轻道:“我想她更愿意看见你笑。”
宗越默然,半晌转过头去,轻轻抚摸着掌间金红色的埙,良久再开口时,声音微哑。
“她在江湖飘荡,她那点武功自然是不够看,然而她那亲生父亲是个行事滴水不漏的,派了很多人悄悄跟着她,一旦逢上危险场合,便不动声色用飞针替她打发了,以至于误打误撞,她竟然在江湖上小小博了个‘天针魔女’的名号。”
孟扶摇这回真笑了,啊,天真魔女。
“那一年,在别国,她真的遇上了我,当时我在和人决斗,她无意中撞见,‘啊’的一声便明白了自己的武功层次,我却因为看见她而分神,在对手手下落败受伤,她救了我,照顾我很久,我醒来时却一掌将她推开,误以为她身后那些隐伏的侍卫,是为了来围杀我的。”
“那晚下着大雨,我们在一个山洞中,我在洞里,她冒雨跪在洞外,她不求我让她进去,却说‘阿越,我今日才知道什么是真正武功,我被误了……阿越,我听说你学医学得很好,你帮我,你帮我提井武功,我们一起回去杀他。’我嗤之以鼻,直接叫她滚,她看我半晌,爬起来走了。”
那夜风雨萧萧,山风怒吼,洞里洞外的未婚夫妻,因为命运的森冷的误会,最终没能相拥一起取暖,而此后,也再不会有相拥的机会。
“再见她,又是一年后,在一处客栈,我看见她和一个青衣男子有说有笑的进了客栈,我在楼上打量她,觉得她气色不佳,好像有点真气淤塞的模样,也不知道这一年,她从哪练出了真气,我有心叫住她为她疏通治疗,然而看她对那男子笑得爽朗模样,又觉得不快,便自顾自回了房,而他们开的房,恰好在我隔壁。”
“半夜时,我听见隔壁房门微响,当时心中愤恨,想着果然是个水性杨花的女子,没理会她着实是再正确不过,接着隔壁的床便吱吱嘎嘎响了起来,那时是夏天,用的是竹床,一有动静,真是响得不堪,我听得心烦气躁,怒不可遏,有心去杀掉那对奸夫淫妇,又觉得让我看见那样一幕,实在是天底下最肮脏的事……”
他仰起头,闭上眼,突然沉默下来,良久,浓密的睫毛底绽出晶亮的水珠,他轻轻道:“我最终没有过去,最终没有过去……”
前尘往事撞入摇摇欲坠的破碎记忆,带来揪心的疼痛,宗越气息起伏,金红色的埙在他微微颤抖的掌心有些不堪力量的发出破碎的呻吟,孟扶摇轻轻伸手过去,取走那埙,道:“她的遗物吧?别弄坏了。”
宗越轻轻“嗯”了一声,半晌平复了气息,转首对她一笑,他那笑意着实不像笑,孟扶摇闪着目光掉转头去。
“那天清晨我便结账要走人,出门时正逢着小二敲隔壁门,我目不斜视从那门口过,不打算多看一眼,不防小二一推,门开了。”
门开了。
多少年前那扇门缓缓开启,日光泻入,照亮那间小小的房间,那日光如此之亮,灼痛了他的眼,从此后他便多了一处永痛于心的黑暗。
那扇门在记忆里,从此永不阖起,心锁万千,锁不住阴霾一层。
“……她,死在榻上,地下是那个青衣男子尸体。”
孟扶摇短促的“啊”了一声,虽然从宗越的叙述里,她知道聂汝涵绝不会是水性杨花和人彻夜欢爱的女子,然而这般突兀的死亡,依旧让她因命运的寒冷而惊异。
宗越语气却平静了下来,似乎说到这里,不过是痛的最痛,痛到极致便也麻木,无所谓更痛一分,他柔和的侧面写在月色里,月光照着他比寻常人更浅几分的发色和唇色,那般浅樱般的色泽,让人想起春风里开得婉转的花,然而那花,其实早已冰封。
“那夜,那青衣人想来冒犯她,大抵她是心中有数的,所以刀在枕边,但是两人大概有挣扎,挣扎中,她虽然杀了对方,但是那堵塞虚浮的真气突然走岔,后来那竹床吱吱嘎嘎,是因为她走火入魔临终时,痛苦辗转所致。”
“她至死身子扭曲,一手按心,一手远远的探出去,不知道想触摸什么……”
孟扶摇咬住了嘴唇。
那样的,凄凉的死去……
小城客栈,灯火全熄,一个在黑暗中竹床上为生命做最后的挣扎,一个在隔壁因误会而怒火熊熊,最终没有迈出那关键的一步。
她死时,不知自已无声呼唤的他就在隔壁,她死时,他不知她从未负他。
聂汝涵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探出的手,是否是在濒死的虚幻中努力的摸那坚硬而薄的板壁,幻想成那是爱人的胸膛?
她却永远不知,板壁之后,就是他真实的温度。
咫尺,天涯。
宗越已不再说话。
孟扶摇却已明白了他的所有解释。
关于那个“急切”的缘由,不过是来自于那般永不可解的心结而已。
当年,如果他帮助汝涵提升武功,便不会有她后来病急乱投医,胡乱强练真气,以致后来危险中轻易走火入魔,暴毙客栈。
当年客栈相遇,如果他一见汝涵气色不对便为她医治,也不会有后来的事发生。
这两个葬送了他一生欢喜的错误,造成了他日后的急切之心,他那么努力的帮孟扶摇提升武功,是因为他害怕孟扶摇在遇见危险时,像汝涵那样,因功力不够不足自保,最后反而害了自身。
他那么努力的帮孟扶摇控制伤势,一有问题就立即用药物压下,拒绝给她自身调理循序渐进自愈的机会,是因为他害怕孟扶摇像汝涵那样,错过了那个最快治疗的机会,会在某个突如其来的事件里,害了性命。
宗越“医圣”之名,有很大一部分来自他治病疗效极快,他一旦接受病人,必全力以赴,不眠不休没日没夜的务求在第一时间治愈,以前孟扶摇以为这是他的个性所致,现在才知道,所有的急切,来自于一个永远不可挽回的错误。
那些沉在梦魇深处的,不可追记的往昔!
孟扶摇一声叹息,悠悠散在风中,宗越却轻轻接过她掌中的埙,爱惜的抚了抚,凑近唇边,一段流水般婉转山岳般沉厚的乐曲从他唇间流泻而出,带着古意的忧伤,还有些可追不可挽的记忆,是秋日落花廊下女子蝙跹一舞,舞姿轻盈不曾踏碎红枫,然而再怎么温存的挽留,时光和年华都已老去,落叶也再回不了原先的枝头。
一曲《伤别离》。
人们总在伤着别离,然后推拒着相聚。
他慢慢的,在凉亭之上,夜风之中,明月之下,吹他的古老的埙。
那年小小的锦衣华服的人儿,冰雪般明亮的眼眸,叉着腰骂他——你这瘦鸡十足废物,日后都保护不了我!当年的小小少年嗤之以鼻,然后多年后蓦然回首发现,一语成谶。
而那年玄元山上,珍珠帘开明月满,那掠过柳枝的少女,惊飞一村簌簌的绿叶,他在那般漫天绿尘中抬起头来,看见她惊鸿一瞥的眼眸——冰雪般明亮,如一片飞入眼底的雪花。
再就是碧水之上,一飞袖的援手,她长发垂落在水面迤逦,身姿那般优美的将弯未弯,一抬首目光胜雪,看得他那般心底一震,竟想起多年前那个和他青梅不竹马的女孩,那般的不豫突然涌上心底,他干脆弃了自己的很重要的腰带,只为了更快的走开。
走开,走不开,那般命运的兜兜转转,无极红石山前相遇,她拦路抢劫的泼皮强盗劲儿,活脱脱当年揣着草包武功懵懂无知闯江湖的“天真魔女”。
突然就那么想留下她,于是,一斛春成了强抢小厮的借口。
小厮天生我才,绝非天真魔女,他陪着她,从德王府走进姚城,看她在饭桌前为红尘温暖垂泪,看她为救胡老汉一家杀戎人斩草除根,看她在那奸猾苏县丞面前,前一刻侃侃而谈后一刻翻脸杀人,看她迅速收服县衙衙役,驱策他们报假信,从苏县丞的尸体里探出优美的手,卡住凶悍谨慎阿史那城主的咽喉。
那样一个凶狠又善良,狡诈又坦荡的女子。
那样一个随意又自爱,宁可选择以锁情化毒,也不愿为活命委身他人的女子。
他终于渐渐发觉,她是她,她不是汝涵,那怕那双眼睛同样出奇明亮,哪怕那性格同样外在刚烈,然而那内心里,她们如此不同。
汝涵用刚烈拒绝柔软,她用刚烈包裹柔软。
姚城被围,她竟选择诈降孤胆入敌营,万众唾弃中她虽千万人吾往矣,一腔热血丹心却遭霜雪之冻,竟险些被逼城门自刎。
他当时正在穹苍采药,消息好容易传到,手一震,一枚千辛万苦采到的龙珠草落入深渊。
他却已顾不得,急急下山,数天内跑死了几匹马,险些跑得旧疾复发。
回来看见她无恙,一口气就那么长长的吐了出来,心深处有些什么东西,瞬间缓缓坍塌。
长孙无极的“死犹”到来,她被击倒却依旧站着,钢铁般的静而冷,她不哭,她要让仇人哭。
他看着她沉静麻木而不动声色的做着那些事,想起发誓要杀自己亲生父亲为他报仇的汝涵,她用单薄的、千金小姐的背脊背着沉重的功德碑,一步一挪走了三里路,重重在大殿之上掼下碑石时,她被压得吐血,然后再抹去鲜血,再背着碑石绕闹市三圈。
他至今都不明白,那时还没练武的汝涵,是怎么背得动的?
这样的一些女子。
她们在世人惊讶目光中走过,历风雨霜雪不改坚执。
她们因坚持而魅力独具,在十丈软红里矫矫不群。
他于是以为,他只是欣赏这样的女子,希望有着汝涵的烈,却比汝涵更温暖更广大的那个女子——被保护、顺利前行,不要再像汝涵那样,凄凉终了。
然而,当真如此?
昨晚,长孙无极那一声轻轻询同,如响雷劈破心底迷障,他在那样的豁然一亮里看见自已,那些自号冷漠却牵扯不去的心意。
汝涵,是他不曾情深奈何缘浅的未婚妻,他们一生相遇相处的次数屈指可数,以至于现在他记得那样亏负的疼痛,却已在记忆中漫滤了她的面容。
孟扶摇,却是一路相伴前行人生,越来越明亮越来越清晰的,不住吸引人追逐的风景。
而他为何如此?为何如此?为何明明知道她不是汝涵,还这般害怕她遭受汝涵的命运?
因为在意,而惧失去。
那些写在心思最深处的感情,早早霜冷长河,却又终于缓缓激流扬波。
只是那波浪终于激涌,却怕再也漫不上相思的堤岸,属于她的千里长堤,也许早已照上另一轮月光。
宗越浅浅的笑起来,举埙而吹,淡淡的发掠过淡淡的唇,在月下浅绯如樱,那样代表着生命之弱的色泽,像是他这一生看似饱满的表象下永久的苍白。
《伤别离》。
她在身侧,我伤别离。